一
郝健,年逾五十,稀疏的頭髮,微胖的面龐上架著一幅眼鏡,在政府某部門任一小吏,養尊處優。他在高級住宅區有一單位,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海景,大廈旁是一座小丘陵,草木鬱鬱蔥蔥。下雨時,偶有山嵐,如一陣輕煙,給人一種虛幻飄渺之感。
郝健常感自己幸運,能居住在風水寶地,有一種無名的優越感。太太蕭詩敏也是公務員,比他小七歲,發福的身材使她不得不拼命運動,他倆結婚已有十五週年。蕭詩敏是郝健從鄰埠娶回來的,認識的朋友都說他倆是天生一對。
“老婆!今天到我哥哥家去吃晚飯,你也應該見見我哥、我嫂了。” 郝健輕鬆地對老婆說。
“到你表哥家?昨天不是在宴會上見過了嗎?經常見面,話多不甜。” 蕭詩敏說。
“不是表哥,是我親哥。他大我十歲,就住在這里。” 郝健說。
“我知道你家原住外國,有三位姐姐,在外國出嫁。也知道你有一個哥哥,可你從來沒提過他,你哥就住在這里?” 老婆感到意外。
“我們兄弟在二十年前發生過一點小誤會,說具體一點:就是我欠了他一筆錢,至今沒還他,就是這麼一點事。” 郝健輕描淡寫地說。
“你哥也太小氣了吧?一點錢有必要跟弟弟翻臉嗎?做哥就應該像一個做哥的樣子,哥哥給弟弟錢也是天經地義的,那你今天為何去他家?是他討債?” 蕭詩敏追問。
“這倒沒有,我前天在街上遇到嫂嫂,交談了一陣。嫂嫂把聯絡電話給了我,我想起曾欠哥哥一筆錢,也該還他了,就安排今天去探望,你也見見哥嫂。” 郝健說。
“肯定是你哥指使你嫂這樣做。在街上遇到就遇到了,吃晚餐就是製造借口討債。” 蕭詩敏有點生氣。
“我嫂嫂好像不知道我欠債這件事。即使知道,也不一定清楚來龍去脈,吃飯是我提出來的。” 郝健邊想邊說。
“欠債會有什麼複雜的來龍去脈,你嫂有什麼可能不知道欠債的事!你太天真了。你欠多少錢?” 老婆為丈夫的遲鈍感到失望。
講到錢,對蕭詩敏來說,絕對是天下第一大事。錢,尤其對女人來說,是絕對不能錯,她是這樣認為的。
“三萬元。” 郝健說出後,知道老婆一定反應過度。
“今天要損失三萬?你去吃這一餐飯也太貴了吧?我們在這里吃飯,歷來都是白吃,還要白拿!像昨晚,我還帶回一個精緻的水果籃。可今天這一餐,貴得離譜!” 老婆臉上已呈現怒氣。
“不是三萬,是五萬!二十年了,付一點利息,也是應該的,兩萬利息。” 郝健輕鬆地說。
“你是不是吃錯藥?你哥是做哪一行?放高利貸嗎?不給利息是不是……” 蕭詩敏臉色犀利,舉起右手,做了一個割脖子的動作。
“你亂說,我哥不是放高利貸的。他做過建築工人,當過貨車司機,開過巴士,開過出租車,沒到這里之前,他在農村當過農民,他的經歷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。” 郝健邊回憶邊說,他好像想到什麼……
“你哥的故事我沒興趣,也不想聽。我們可不可以不去吃這晚餐?反正這樣多年都不來往,不來往也沒什麼不好。” 蕭詩敏已在盤算如何不出這筆錢。
落地玻璃窗外陽光明媚,風和日麗,而郝健與蕭詩敏已到了火山爆發的地步,蕭詩敏對還債一事氣憤異常。
二
郝健的哥哥郝志誠已年過花甲,生活給他的壓力刻在他臉上的皺紋之間,灰白的頭髮配一雙祥和的眼睛。他聽到弟弟突然要到家里吃晚飯,平靜的心一下子沸騰起來,也把他的思緒拖回到過去。
父親郝清是一位文人,一生育有二子三女,在祖籍國時當過私塾老師。後來他移民到南洋,為生活,當過店員、會計,在多種行業工作過。郝清做人從來是以和為貴,愛國愛鄉,總是默默工作,空閒時寫寫書法,最開心的是春節前幫華人寫揮春,並且是免費贈送,有富裕的華人會回贈紅包,父親也接受。因不計較得失,故郝清極有人緣。
郝志誠出生在南洋,在五兄妹中排行第一。他接受了新教育,也全盤接受父親的為人處世方式,可以說父親郝清是他成長的過程中最大的楷模。父親常說:一命、二運、三風水、四積陰德、五讀書。父親極愛讀書。
郝志誠步入青年後,遇事就會認真思考,對父親的“命、運、風水論”不完全認同了。他認為命運是可以自己掌握,只要堅持,不懈努力,會達到自己的追求,也會達到自己的目標。
20世紀60年代,南洋諸國風雲突變,郝志誠遇上政局驟變,他就讀的高中在一宿之間完全停止華文教育。郝志誠隻身回到祖籍國,想完成學業,接受華文教育。可他的理想沒實現,祖籍國的大學、中學也因文化大革命運動,在一夜之間全部停課!他在學校的活動是開會、印傳單、寫大字報,後來上山下鄉,與同學鄭美琪結婚,之後移民到這個海濱城市。當時這海濱城市的就業率偏低,他安置好妻小隻身便到國外打工。
此時鄭美琪從廚房走到客廳,見到丈夫坐在沙發上沉思,她也坐下來問:“你在想什麼?能告訴我你們兄弟這麼多年不來往的原因嗎?” 郝志誠深情地看著太太,說出以下的故事。
“有的事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,因為連我都不相信!可這樣的事偏偏就讓我遇上了。二十年前,我還在國外打工,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,像真的一樣。我見到父親,全身濕透了,衣服、褲子都在滴著水珠,父親從容不迫的神態不見了,一反常態,一臉愁容。父親對我說:家里長期被水淹,因為他沒能力處理,要我幫忙,父親還說也只有指望我了。我醒來之後,冒一身冷汗。那晚我的睡意全消失了,在床上躺到天亮。我很清楚,這是一個夢,因父親已去世多年了。父親的家怎麼會長期水淹呢?如果說: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我確實常想念父親,卻從沒想過水淹一事。”
“我突然想到父親的墓地,父親說的是不是這個 “家”。 我向公司請假,很快就飛回原居住國,趕到父親的墓地。果然被水淹了一半!是當地的山民開荒,引水種植農作物,水從父親的墓旁流過。”
郝志誠見到太太吃驚的神態,喘了口氣。太太站起來,給丈夫遞上一杯茶,也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幾口茶,定定神。 郝志誠喝茶之後,略停頓片刻,接著說出以下的經歷事。
我是無神論者,從小受的教育是勞動創造歷史。在那一刻,我感覺到父親是在另一個世界里,他竟有能力與我溝通。我在父親的墓前跪下,向父親叩頭祭拜,不管是不是黃道吉日。我不顧一切,找了當地農人,決定第二天凌晨將父親的骸骨起出,然後運回祖籍國安葬。把骸骨取出不難,要把骸骨從國外運回老家安葬就不易。我找朋友,找熟人協助,花了不少時間、精力,先後用了六萬多元,才在祖籍國家鄉重葬父親的骸骨。事情了結之後,我告訴弟弟這件事,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,你知道他當時怎麼說?郝志誠問太太。
太太搖搖頭。
弟弟說:“你如果沒錢用,就開口,不要編這樣的故事來騙我!父親的墓在國外好好的,已入土為安,可你不是努力工作,偏要山長水遠地跑到原居住國去折騰父親,把父親的骸骨又弄回家鄉……你這不是無事找事做嗎?”
我是大哥,歷來寵弟妹,可我當時真想打他一頓。他還怪我沒跟他商量,就一個人倉促決定遷墓這樣大的事。當時情況緊急,我一見父親的墓被水淹就混身不舒服,堅決要救父親離開那水牢。二十年前的異國郊區墓地根本沒有電話,更不可能打長途電話跟弟弟商量。我就說:“三萬元也只是你三個月的薪水,我要你分擔這筆遷墓費完全是為你好!父親只有你、我兩個兒子,我們要盡兒子的孝道。”
他說:“沒經我同意,你自作主張,一切費用就你一人負責。”我完全呆了,剎那間我感到恐懼,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恐懼!當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,我沒回答弟弟,也不知說什麼好,感覺冥冥之中的一切將會靈驗,雖然我不想,但我無能為力。弟弟看我發呆,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我,還說:“你不是歷來敢做敢當嗎?做了,就認了,跟我要錢還說什麼是為我好,簡直是笑話。” 郝志誠說完,長長地呼了一口氣,並喝了幾口茶。
“我終於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,我們過去是生活困難:三個孩子要上學,可這一切都過去了。現在孩子都已大學畢業,都成家了。不就是三萬元嗎?不要了,就算是你對父親的一片孝心好了。明年清明節,我們租一部車,回鄉掃墓,給父親上香,讓他看看孫子、孫媳、孫女、孫女婿,還有兩個重孫。” 太太想轉移話題。
“我以前不認同父親的‘命、運、風水論’,現在老了,相信了。發現自己就像暴風雨中被捲走的一隻小鳥,從南洋飛回祖籍國,之後又到了這海濱小城,為了生活又辦手續到其他國家打工,後來又回來了,飛到哪里常常身不由己,我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。我們一家移民到這里,我省吃儉用,父親在世時,我寄錢給父親用。父親來信說:‘沒供你和弟弟上大學,己沒有完成一個父親的責任。’父親要我供弟弟上大學,我做到了。弟弟就是因為大學畢業,當時這里又缺少大學生,才找到這份好工作。這麼多年來,我供他讀書的錢何止三萬,我有跟他算過嗎?我生氣當然不是因為他不給那三萬元。”郝志誠平靜地說。
“那到底為什麼生氣呢?” 太太不解。
“因為父親早在夢中告訴我了:弟弟是不會出錢的!我夢醒後半信半疑。當我聽到弟弟不出錢時,我不意外,心里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氣憤和恐懼,父親怎麼會知道弟弟不肯出錢呢?” 郝志誠還是很平靜地說。
這一回太太感到恐懼了,她合掌,重複唸:阿彌陀佛!
客廳靜下來。
三
一陣門鈴聲,打亂了郝宅內的談話,鄭美琪忙著去開門。郝志誠也站起來,走到門口,平靜的客廳響起了腳步聲。手提一個精緻水果籃的郝健與老婆蕭詩敏站在門口,笑容可掬,非常有禮貌地向哥哥嫂嫂問好,然後到客廳坐下。
郝健問哥哥:“怎麼沒見侄兒、侄女?”
“他們都已成家立業,有各自的房子,又忙於工作,星期日有時回家聚一聚,今天沒回來。” 郝志誠回覆。
見嫂嫂上好茶,郝健非常慎重地打開手提包,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,取出一扎鈔票,然後對哥嫂說:“當年你為父親遷墓,用了六萬元,我應該負責一半,三萬。我們兩兄弟分擔,三位姐姐都是出嫁女,就不要增加她們的負擔了。這里還有兩萬,是給你的利息。”
“都這麼多年了,就讓你哥一人出好了。長兄如父,這事理應他做。你還給利息,太見外了。你哥哥會要你的利息嗎?這可不是他做人的宗旨。” 郝健與蕭詩敏聽到嫂嫂的話,都感意外。尤其是蕭詩敏,更不可理解。妯娌首次見面,竟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。
“我就知道哥哥嫂嫂不會收你的利息。自己人怎麼算起利息呢?這樣不是成了別人的笑柄嗎?” 蕭詩敏面帶笑容地對丈夫說。
“阿健,我們兄弟可以常聚一聚,吃餐飯,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好了,把錢收起來吧!” 郝志誠開口了,他想起父親曾說過,弟弟不會出錢,可父親那晚沒說弟弟二十年後會出錢。
“哥哥,你可以不要利息,三萬元我是一定要還你的。你不是還怪我當時沒馬上拿錢給你吧?” 郝健出招,郝志誠略為想了幾秒鐘,吩咐太太收下了三萬元。郝太接過錢時手有點發抖,她心有餘悸,她不知家翁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看著她。
晚餐開始了,共同的話題不多,談到國外的三姐妹、外甥、外甥女……鄭美琪才知道弟弟還沒孩子,對弟媳蕭詩敏小聲說:“要努力造人”。
蕭詩敏今天很開心,因為她一句話,省了兩萬元利息。
郝健覺得輕鬆了,因為他不用再擔心別人說他不孝。明年他可以志得意滿地回家鄉給父親掃墓,也要讓老家的鄉親知道,他是多麼有出息。這麼多年來,他沒給父親上過香,家鄉的親友一定會怪他,雖然他不興這一套,可他想衣錦榮歸。
郝志誠看到弟弟的變化,他心里明白,有的事情已不可逆轉,可現在發生的一切,是與當初知道的結果有了變化,但願祖宗能原諒弟弟的過錯,他心里閃過一個新的希望。
郝健提議下星期日到他家用餐,看看他的豪宅,希望侄兒侄女都到齊,聚一聚。郝志誠答應了。
郝健夫婦走了。在車上,蕭詩敏對丈夫說:“你哥沒你說得瀟洒,說到錢,他還是要的。只是你嫂嫂說不要利息,就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心話?如果是我,絕對不會說──多說一句話丟掉兩萬元利息。”蕭詩敏得意地說。
“你不了解嫂嫂,她曾冒險救過哥哥的命!他倆可以說是:同甘苦共患難。” 郝健想起哥哥過去的故事。
小車飛越跨海大橋,郝健夫婦回到他們的豪宅,回到他們的風水寶地。
四
“遷墓的事都己過了二十年了,你為何要接這錢?你如果推辭一下,弟弟也就會把錢收回去了。我看得出弟媳是不想給這筆錢的。可你偏偏接受了,我沒想到,這不像你的性格?” 鄭美琪問丈夫。
“我為他們好。” 郝志誠說。
“你為他們好?他們比你好多了!弟媳說他們的房子在富人區,他們已經很好了!工作好,薪水高,開名牌車, 你還能為他們‘好’什麼?”鄭美琪不解,今天發生的一切使她意外、吃驚,有的秘密不知道還好,知道了反而感到恐懼。
“父親說了:‘阿健會出任小吏,生活優越,這是我爺爺在世時,積下的功德,福蔭到弟弟身上。這是他的命和運。有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:二十年前阿健還沒成家,父親斷定弟弟不會為遷墓的事出錢,還說弟弟沒有後代。我二十年前堅持要他出錢,是為他好,就是想改變他的命運。我供他上大學讀書的費用何止三萬?我都沒叫他還過!這二十年我們兄弟雖沒來往,他旅行結婚,也沒跟我說一聲,他們結婚十五年了,沒孩子,我也是知道的。因為父親報夢時早就說過了。
為什麼我會接下這三萬呢?現在三萬比二十年前的三萬少多了,我接受了,不是我缺這錢,而是我希望能改變他們的命運。弟弟還了一筆債了,希望祖宗原諒他年青時無知、無禮。”
鄭美琪是在顫抖之中聽完丈夫的經歷。
“我剛才還跟弟媳說笑,要她努力造人。今晚我恐怕要失眠了,爸爸在夢中對你說那麼多的話,你竟收藏了這麼多年!爸爸有沒有說我的不好?” 鄭美琪是真心地問丈夫。
“父親沒有說你不好,真的沒說。父親說過的話,我今天全告訴你了。我過去是無神論者,自父親遷墓一事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,我又感到父親在身邊,我沒因此感到恐懼,因我做人從來都是光明磊落。我們做人總是要對得起天地良心,並不是想別人善報自己。
父親常說: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。有的事不是馬上靈驗,時間會慢慢道出因果。或許有人認為我是老了,產生幻覺,但我清楚那不是幻覺。我們夫妻數十年,我對你說這一切,你會相信。弟弟過去不信,現在也不會相信,你知道我並非語無倫次。”郝志誠平靜地對妻子說。
“阿彌陀佛!” 鄭美琪合掌!然後到祖先神龕前上香,口中唸唸有詞:“願祖先護佑郝家後代平安旺相!願祖宗保佑弟弟早生貴子… 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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