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民國三十一年五月初旬的往事。
滇緬公路是我國在抗戰期間,獲得外援的唯一交通大動脈,後來又發揮了另一種功能──從臘戍、九谷輸送緬甸華僑回國。沿途千千萬萬的華僑車隊,一輛接一輛的向前疾駛;沒有車子的華僑便成群結隊的步行,為了不願在日軍的鐵蹄下討生活,只好扶老攜幼的步行回國。凡是在滇緬公路上倉皇逃生的難僑,臉上都流露著緊張而驚惶的神色,這是空前的特殊現象。
在距離惠通橋大約十公里左右的一段路,是一條大峽谷,右邊靠山,左臨怒江支流,往下望去,只見江水澎湃,水花四濺,高深莫測,令人心驚膽震。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堵塞在一起,原來惠通橋只能單行通車,故此嚴重地影響到車行的速度,只好時開時停,緩緩地前進。
千里迢迢,登山涉水步行的難僑,肩負揹著包袱,一手拄著竹杖,一手牽著兒女,拖著沉重的腳步,在飢寒交迫中作人車爭道,步步驚險;人聲嘈謝燕嗚雜,孩子啼哭和父母的呼喚聲,滿臉沙塵,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,交織成一幅緬甸華僑空前的大逃亡潮!
所有當天經過惠通橋的難僑,一律在保山城住下來。
保山城是滇西最文明、最進步,商業繁榮的城市。僑胞離開緬甸進入雲南以來,已經長途跋涉的開了好幾天車子,人車都需要休息和修護,於是,大家不約而同的選上保山城作為休息大站。
車子大多數停在保山城南門外的公路上,靠近保山城前後十多二十公里的公路兩旁幾乎都是華僑的車子。晚上,整段公路上盛傳著:
「敵軍大量增援,加上空軍的掩護,我國軍的兩軍三師(第五軍、第六軍、第四十八師、第五十五師、第九十三師。)與緬軍已撤退至山區─」
「仰光、曼德禮、東枝、景棟、密支那、臘戍已經淪陷─日軍可能會攻入雲南,向保山城撲來─」
人人驚惶失措,難僑們議論紛紛的渡過一夜。
次日──五月五日,早上九點鐘左右,一架國機超低空的掠過,稚童歡呼之聲未歇,卻聽見路人在喊:「跑警報啊!快喲,鬼子飛機要來啦!」
果然,轟隆轟隆之聲自遠而近,是轟炸機的聲音,大家望見那紅膏藥標誌便慌亂成一團,有的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,事實上施放敵機來襲的警報太遲,敵機來得太快。一剎那間,只見敵機三架成一品字形的無數小隊,已飛臨保山城上空,一閃一閃的投下大量炸彈,隆隆之聲震撼得大地也動盪不堪,樓房倒塌,熊熊烈火夾著濃煙從四面八方升起,骨肉橫飛,在天旋地轉中,觸目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,有的身首異處,有的殘肢斷臂,血肉模糊,慘不忍睹。號哭到聲嘶力竭,呻吟之聲卻不絕於耳,人們都破眼前的一幕嚇得目瞪口呆。
就在大家驚魂未定之時,剛才的飛機已離去,另一隊敵機卻飛來作輪番濫炸,大家再度嚇得面如土色,只呆呆的躲在一角,看著樓台倒塌,重重疊疊的屍體,各處流出來的鮮血,瀝集成一條血河,與半空中的熊熊烈火互相映輝,交織成令人暈眩的悽慘景象。
敵機經過多次輪番轟炸,終於在下午呼嘯離去了。
被敵機蹂躪後的保山城,城裡城外都是一片焦土,建築物多半毀壞,屍體橫陳,撫屍痛哭的更為悲切,呼天搶地的號哭,任是鐵石心腸,也會一掬同情之淚。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!日軍無理侵我國土,毀我千萬美滿家園,凡是目擊保山城慘狀的同胞,莫不義憤填膺,誓報此仇!
保山城外,由南門至東門的公路上,是緬甸華僑停放車子最多的地方,也是炸得最厲害、燒燬車子最多、僑胞傷亡最慘重的地方,想不到千里迢迢回國,卻魂斷保山城!火光和濃煙的籠罩中,到處是父母呼喚兒女,兒女哭尋父母的悲聲,有如杜鵑啼血,聲聲悽厲,扣人心弦。
憲警和國軍都出動,救護傷患、安頓失散的兒童;同時疏導緬甸難僑向東門外的郊區疏散,因為他們要撲滅南門外的火勢,清理公路上的雜物,以便源源從惠通橋開來的車輛,順利通過而前往下關、昆明。
東門外的道路就是通往下關的公路;由東門一直到遙遠的郊區,沿途都是車輛和緬甸難僑,他們坐在公路旁,無助的望著過路的行人,冀盼有一兩位好友出現,可是,始終令他們失望。他們已經失去財物、失去家人,汽車也被燒燬。正是:茫茫天涯路,不知何去何從!
當時,筆者隨母親、大嫂去找尋父兄的下落。他們和舅父以及夏、劉二位叔叔(父親餐廳裡的廚師)都在南門外車上睡覺。我們住在城裡的民房,城裡被炸,那座民房也倒了三分之一;我們在炮彈中撿回牲命,冒險從火場中逃了出來,然後摸索的離開城裡,在田野間的密林中隱蔽起來,眼看著敵機輪番轟炸以及機槍掃射我老百姓,真是撼動大地,懾人心魄。直到敵機離去,警報解除之後,我們才到南門外找尋親人,又一路走到東門外,再向通往郊區的公路前進!由於找不到父兄,我的心情十分沉重。
路上,遇見許多世叔伯和同學,劫後餘生固然可喜,但同是家人失散,同是天涯淪落人,能說什麼呢?
傍晚時分,我們終於在距離東門約十公里的公路邊找到父親和大哥他們了,他們都安然無恙,車子也沒有損傷。一家人平安又重聚,是值得高興的事,但我卻跑到溪水邊痛哭起來,這是相見彷同隔世的感受。
晚上,父親和幾位同僑在樹下乘涼、聊天,他們一致認為,由於國軍在緬甸阻擋日軍的進犯,我同僑才能從容離開緬甸……現局勢動盪,唯有儘早離開保山……。
我們卻無法離開,因為車子的水箱壞了還未修好。
天色尚未大亮,大哥他們便去修理水箱;我則隨夏、劉二位叔叔到城裡去拿回炊具、熱水瓶等不能或缺的東西,我們由東門進去,轉彎抹角的走了很多冤枉路才到南門,許多被炸成坑坑洞洞的地方,以及屍體太多的地方,都得繞道而行。這一段路,人死得多,狗、貓也死得不少,死狀都十分恐怖。看到的廢墟,角落裡不是叫化子,而是斷手斷腳的重傷者,聲嘶力竭的呼喚他們的親人!慘絕人寰的事故都發生在保山城,實在令人不勝唏噓!
我們找到房東,付清租金,拿了炊具等物便直出南門,加快腳步回去。回到車子附近便聽見敵機群聲,好險!
這一天,敵機又是輪番轟炸,城裡城外都炸,連西北角不遠處的山上也被炸得火光仲天,顯然那是貯藏大量石油的地方,是由滇緬公路運回的外援重要物資;敵機是根據漢奸的指示而擲彈,炸燬油庫的。那些賣國求榮的漢奸走狗,論罪理該槍斃!
經過半天輪番濫炸,傷亡十分慘重。空襲警報解除不久,另一件駭人聽聞的壞消息又傳了過來:
日軍抄小路追到惠通橋畔,也就是靠近滇緬公路的山上出現,企圖搶渡惠通橋,佔我軍事重要據點,被對岸的國軍截擊,形成怒江兩岸對壘火拼的局面。我軍終於擊敗了來犯的日軍,敵軍潰退之前卻以機關槍掃射公路上的僑胞,造成重大傷亡,有的全家罹難,有膽小的早在兩軍對壘之時便跳下怒江,落得屍首無存;有的車子被燬,行不得也,於是,人車都掉進怒江去了。在長達數公里的公路上,哭聲載道,草木含悲!
惠通橋畔,緬甸僑胞傷亡約一萬人左右;保山城被炸一役,緬甸僑胞不幸傷亡的竟達一萬多人!
往事,依稀在眼前!正是:
怒江流滾滾,滇緬馬蕭蕭;
春雷驚客夢,難忘保山城。
【本文收錄於《雲南文獻》第21期;民國80年12月25日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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